鲑骨三千

我爱你,我是个怪物,但我爱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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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快新]花も恥じらう年頃

校园同级生

旁观者文学少女的呢喃




  如果你在平成六年到平成九年就读过米花高中,你一定听说过那两个人。

 

  我那时是文学社的副部,就是你可以想见的那种,长着寡淡的眉目,裙子偏长,肢体纤瘦,两根辫子垂在身前的文学少女。数学和理科低空飞过,文史却很少被扣分,沉浸在修辞和文法的粘着中。我家中是花道出身,得益于此,我也长于鉴别山桃外侧的花萼片是否有绒毛,常失礼地用植物来指代人名。

 

  第一次听说他们两人时是在社团活动中,部员们掖着裙角,肩抵肩,分享摊在膝盖上的线装书。这时和我同级的女生,实在抱歉,我忘记了她的姓氏,那就叫海棠吧。海棠勾着发梢窃语道,问句和发尾一起卷起:“……那个那个,黑羽学长和工藤学长关系怎么样啊?”

 

  “应该是很好吧。”山茶花部长沉吟道,钢笔盖抵在唇间。她是典型大和抚子般的女性。

 

  “我倒是听说他们之间剑拔弩张呢。”高一级,负责后勤的茑萝学姐说,“不过也只是听说啦,既像挚友又像情敌,甚至还有人猜测是情侣!”

 

  “诶——”在座的人一并发出感兴趣的声音,雀鸟似的,霎时间文学部交头接耳得多了起来。

 

  我没听说过这号人物,姓氏之类的也很常见,便兴致缺缺地焉在一旁。耳中灌满讨论,我却翻动书本,去找刚刚晃神错过的那页。我记得很多俳句诗人,但那页的作者松濑青青我此前并无耳闻。

 

  眼里忽然被哪里来的反光刺了一下。我立刻抬头闭眼,再睁开时又不由自主去找寻光源。

 

  社团活动楼对面是二年级的教学楼,我探出窗外,看到走廊上一个男生把玻璃窗拉开,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。他旁边的人抱着一沓作业簿,脚一刻不停地走,于是他赶忙跟了上去,转过背时,我看到他藏在身后的小束野花,支棱着长长花序。他试图帮把手,被赶走后又不死心地围堵在前,在走廊轻快地倒行。

 

  那时我还不知道,不过现在我能够很确定地告诉你,送花的男生是黑羽快斗,而看上去冷淡实则不然的是工藤新一。

 

  在漫长的夏日,我们通常以阴影长短计算时间,因此他们走过的那条充满光的长廊中,时间不曾流逝过。

 

  松濑青青写道:

 

  盛夏阳光里,听见蝴蝶相触声。

 

 

  我无意在陈述中隐瞒,所以你应该也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。

 

  传言之所以被叫做传言,是因为如果被目击者说出来,它就变成证言。如果连女生们都不知道真相,只能说明他们藏得太好。

 

  顺便一提,当年的我没能第一时间给他们取下植物名的绰号,因此黑羽就是黑羽,工藤就是工藤,他们好像无法被指代,而我也没能去遗忘。

 

  当满屋子八卦漂浮到我嘴边,而我尚未接话时,她们纷纷停住,从椅子上站起来往窗边凑,什么呀什么呀,不知情者七嘴八舌地包围了我。我僵在原地,手却比脑动得更快,拉上了窗帘。

 

  “外面的光太晃眼了。”我摆手解释,用身体挡住窗帘缝隙,“不好意思,请继续阅读会吧。”

 

  现在介绍也不算晚,因为我要说的故事现在正要开始。

 

  黑羽和工藤都高我一级,高一的制服领是淡绿色,而他们那时的领上是更深的灰调群青色。或许是邻班又长得像的缘故,两人常常被相提并论,也免不了做些猜想。刚升上二年级时,他们以一票之差成为学生会正副手关系,有人猜测推理社和魔术爱好者协会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。

 

  后来给前辈办欢送会时,我装作不经意聊起这个话题,同桌负责统票的学姐扑哧笑出声,告诉我他们要结仇也绝不可能是为此,因为决出工藤胜利的最后那票来自黑羽,他亲手递上去的。

 

  “你对他们中的谁感兴趣吗?”兴许是被问得多了,学姐意会地冲我说,“那你要观察他们很方便哦,我记得一年级的楼正对着二年级的教室窗户。有空你可以多抬头看看,不要老是埋头读文库啦。”

 

  虽说当时予以否认,但我没能抵抗住好奇心,从来不听的理化课有了别的事可做。

 

  每个教室窗口是一个小剧场,每日播放重复的课程。他们的生活不像看上去重叠得那么多,交集甚少。头发乱些,下课喜欢到处乱窜的那位是黑羽学长,他趁老师不在坐在讲桌上画黑板画,肩上的校服外套也只是搭着,随移动的幅度起落,倒像没长手似的。

 

  工藤学长相较而言更沉稳,下课不离座,点着头在看桌面上的什么,大概是书本。直到我发现他整整两节课没换姿势,才确定他只是睡着了,和传言中无可匹敌的会长似乎不太相符,逐渐鲜活起来。

 

  只有午饭时间,我能看到天台上他们背对着我聊天,二人中间隔了一臂远,足够再塞下一人。

 

  工藤学长的手臂,从这头越过那头,超过了夹菜的距离,我想是在把自己盒子里的菜分给黑羽。

 

  像故意保持距离。我掀开自己的便当盒时惊觉这点,国中时代被强调得更多,但高中校园里已经很少有人遮遮掩掩了,少有人在正值青春年少时按捺得住心动,这是他人的说辞。我不清楚,我的眼睛在高中前两年只装下了这两个人,而他们不论哪方面都是例外——黑羽学长吃着吃着停下来,向工藤学长伸出手。短暂一滞,他收回了手。

 

  从那以后我经常遇到他们。

 

  文学社部员室的隔壁是演奏部,除非合奏时间,平日里都闲置不用。我在放学后会去文学社整理书籍,把《丰饶之海》按顺序立起来,个人兴趣优先,把川端康成摆到最中间层。忽然隔壁传来了乐曲声,入学以来,我从未听说演奏部有小提琴手。

 

  我已经收拾好了书包,抱着它蹑足走出部员室,从演奏部的后门缝中往里看。

 

  那个人穿着高二的校服,特征是群青色的领,琴弓在他手中灵巧地摆动。虽然有的音听起来短促得有些奇怪,但总的来说拉得很好。

 

  对面二年级走廊上的窗动了动,我被这动态吸去注意,动的原来是窗后的剪影。黑羽学长正把手搭在窗台上,就脸的朝向来看,应该是望着这边的,而工藤学长也已经结束了演奏。他们从窗里遥遥相对。

 

  像是蓦然一股雨水的气息,顺着门缝泄露出来,扑到身上,我仓皇逃走。

 

  我说过,他们交集甚少,但奇怪的是每当我见到其中某位,另一位就会出现在稍远处。这绝对不是我的捏造,工藤学长从操场旁经过,一颗悬空的篮球砸来,黑羽学长会从某个角度抬起手帮他挡掉,再若无其事地返回体育课队伍中。

 

  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引力,自然地碰到一起,“真巧啊”,感叹后又弹回各自的轨道。如果世上有什么精心编排的巧合,那它一定还有别的名字。

 

 

  “黑羽君小心!!”

 

  是运动会中途发生的事了,黑羽学长原本负责巡场工作,班上一名同学急性肠胃炎发作,他只好顶替去跑短跑,他真的很受欢迎,在准备活动时收到了三四条毛巾,但他自己原本就有了。大家都在期待他带来奇迹,松散的人群自发组成了啦啦队。在赶超原本的第一名后,黑羽滑倒在终点线前。

 

  比起女生的尖叫,更先抵达我耳边的是广播站话筒碰倒的声音。

 

  “……”音量调试了几下,“请大家……暂时停止赛场上的运动。”

 

  工藤学长扔握着话筒,未经过任何老师允许,擅自指挥医务人员上场搬运伤员。听那话,我甚至以为摔倒的是他自己,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非常冷静清晰,也非常疼痛。

  

  风波过后项目照常进行,原本负责念稿的工藤却不知所踪。我在场边走了两圈,借运动员采访之名到医务室门口。工藤学长背抵着门,静静地贴在那里听了会,把创伤药递给站他面前的女生,自己转身就走。

 

  没来得及回过神,脚先动了起来,再抬头,我已经堵在他的路上。

 

  “是找黑羽吗?”工藤学长先是摆手让我和他一起站到树荫里,才发问道。近距离看,他和黑羽不像之处更多了,他白净些,发色更深,原本游刃有余的神色淡了很多,“医生刚刚处理过,应该躺会就没问题了。进去请记得敲门。”

 

  “为什么?”我生硬地打断他,有生以来少有的没有用敬语,也不解释语境。

 

  我知道他们的默契,瞥见了黑羽学长被架走时回望的一眼,我只是不明白他们对外人遮掩之后,为何还要在彼此面前隐瞒。站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,永远守护着背影。

 

  工藤学长,看着医务室的方向,好像不需要思考就能够洞察人心,很快正色对我说:“因为洛希极限。”

 

  之前说过了,我的理科很差,光是听出这个怪异的术语就耗了番功夫。我只能像个表白失败的小学妹一样目送他疏离地道别,从树影下走进暴晒的操场,拐角消失在视野里。

 

  洛希极限,一个天文学名词,意指天文学上两个天体互相以引力牵制的最短距离,再靠近,其中一个天体就会粉碎。

 

  我当时还很用不惯电子产品,无奈辞海上对于它的释义非常笼统,在网页上浏览了半小时才找到我想要的内容。听说工藤学长已经决定走刑侦方向,他对天文学的概念会很熟悉吗,会熟悉到哪种程度呢。

 

  他是否知道,粉碎的天体最终会化成围绕行星的光环呢。

 

  之后将近一年,我再没有刻意在校园里寻找他们,抹去他们在我眼中的光晕后,也不过是两个并肩而行的人,有时候擦肩而过很久,我才反应过来,盯着背影失神。传言的内容依然没有变化,敌手、挚友、恋人,或是三合一,传到正主那里也都烟消云散。

 

  “大家好,下面这首歌是为两位朋友唱的。他们都是同样的出众,同样平凡,有时候狡猾得让人烦躁,大部分时候是世上最好的人,清醒、温柔、强大。我对你们的祈愿不多,因为相信所有东西你们都可以凭自己去得到——你们在一起,没有什么做不到的。”

 

  毕业晚会的会场是学校最大规格,坐得下全校学生。我忙着打灯看书,把挡在纸上的长发拨开,她的话也拨开前方的座位袭来。

 

  我缓缓地,缓缓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向她。

 

  “毕业在即,我想要把这首歌送给他们。”

 

  她的白裙子淋了一身白光,晕成环状。我听说过空手道部主力的大名,却不知道她唱抒情歌会如此动听。我这样生性内向,过度敏感,升上二年级以后也没有过多改善,唯一一点,是相信书本以外依然有事物值得托付。而我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理解她话语的人,我们共享他们的秘密。

 

  即将卸任的学生会长和副会长此时会在哪里?要黑暗,要隐蔽,要能够纵观全场。

 

  我立刻站起来,从我这个极偏的小角落往后方看去。起初的顶光已经随着副歌变为深蓝流动光,随意地滑过每个观众稍有感慨的脸,直到它扫到最后一排座位后,站着的两个人。

 

  工藤学长抱着手臂,黑羽学长侧着脸对他说了什么,工藤放下手臂,让黑羽把手覆上他的手背,而后就再无动作。没有偷袭的吻,没有深情拥抱。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,没人看见他们手牵手。

 

  我终场坐立难安,捺到散场的强光打开,他们已经在拥挤的学生中消失了,我跳起来,看到黑羽学长象征性的翘起的头发。我挤在他们身侧的人群中,无暇顾及被挤歪的背包,想要再靠近他们一点,再一点。然后我看到工藤学长折返回来,悄悄地在黑羽学长脸颊上蹭过一下。

 

  我终于经过了他们身边,工藤学长拥有的是那种音色吗,绷得太紧了:“……这下亲了,满意了吧。”

 

  归家路上,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埋头走,笃定他们有人已经突破了那个极限。谁也没有粉碎,他们反倒是更完整了。

 

 

  他们的毕业前夕,本不是学校礼仪队的我破天荒打算出席。我散开头发,取下眼镜,甚至少见地涂了指甲,溢出的甲油让我的手指看上去更白,像个拙劣的幼童。我对着镜子抿嘴,后知后觉地想:浆果色的口红也太晶亮了。

 

  向父亲主动开口时,我们已有半个月没有交谈过,他好像吓了一跳,放下报纸盯着我,好像我是个凭空出现在家中的陌生人。我要走了花道馆这两日富余的所有花,两捧合为一捧,雪梨纸微湿,婴儿襁褓似的包裹着它们。花束又大又沉,遮住我半张脸的同时在小臂上压出红痕。

 

  “今天……”父亲发出不应属于他的疑问,“要去做什么呢?”

 

  我深吸一口气,在门彻底拉上前对他说。

 

  “去见喜欢的人。”

 

  来不及了。我把留出的空白时间全部拿来打扮自己,没料到路上会堵车。当我匆忙下车,被鞋跟绊了下脚,也被我过去一年的珍藏着的画面绊住了,那些光景不会再回来,以后这条路上我再没有人可以注视。拍完毕业照的学长学姐们路过我,向他们的未来走去。

 

  我无措地愣在原地。

 

  穿着三年级制服的少年飞跑进我的视野里,从树荫下,明亮的树叶像团半透明的云。他举着冰镇汽水欢欣雀跃地向前冲,一边向前方的同伴大喊着:“快化了快化了!新一你接好了,我好不容易抢到的最后一瓶!”

 

  黑羽学长捏着瓶身停在中道,指节被冰瓶子沁出的水珠打湿,工藤学长轻轻接过去,无声地扣住了他的手。

 

  我再次挡在他们中间,浑身颤抖。我说我一直以来都在远远地看着你们,在游泳池旁、在自行车棚、在教学楼的对面,下雨时、晴天后、台风作用的雷雨天。这束花是我选出最好的花材,蓝调的飞燕草,紫调的香豌豆,桔梗、绣球、白芍药。如今回想起来,我也记不清当时自己具体怎样组织起的语言,怎么抛弃优美的文辞,只能告诉你们我最后的话。

 

  “请你们……”

 

  请你们紧握对方的手,请你们战胜一切。

 

  “一定要幸福……”

 

  他们对视一眼,黑羽学长率先开口:“谢谢你啦,怀里的花是给我们的吗?”

 

  我使劲地点头。

 

  工藤学长拍拍我的头,使我尽力包住的、盘旋在眼睛里的泪水震落,我看不清他的笑脸,只知道头顶这只手轻轻摩挲的触感。他没有接过捧花,只是从它们中挑出一支挤在边角的,转而插进黑羽学长的上衣口袋。

 

  “我记得你。”工藤学长挤眉弄眼地示意黑羽递来纸巾,他还记得我无礼的质问,却转而称赞我的头发,“你原来扎两个辫子也很好看。还有这剩下的花,就留给你自己吧。”

 

  有人说我喜欢他们,喜欢他们其中一个,我说不是的。

 

  他们只有站在彼此身边才是完整的。那是以前的我不肯相信的,两个生命之间不可打破的引力。他们都是自制力无比强大的人类,无数次收回伸出的手,保持沉默地离开,向北朝南,最后圆到一起。

 

  他们现在穿的是藏蓝色制服,以后还会一起穿上学位服,黑羽学长胸口那朵白花就好像插在婚礼服上,小小一朵,好似白纱。他们并肩而立,陷在无边深绿中,盛大、隐秘,比夏光还耀眼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注:“花も恥じらう年頃”直译花也羞怯的年纪,其实就花样年华啦,写成日文没别的意思就是好看

本文第一视角的女孩子热爱文学,因此很多地方有自然的(误读性)引用和掉书袋嫌疑。《丰饶之海》出自三岛由纪夫,“像是蓦然一股雨水的气息”出自阿米亥同名诗,“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,没人看见我们手牵手”(文中改为他们)出自聂鲁达的《我们甚至失去了暮色》

她的心情大概是这样的,久久凝望过文学中的人性之恶,也见过美的修辞和大篇幅描写的爱,但第一次目睹它,就好像人类第一次观测到星辰、极光一样——盛大、隐秘、光华万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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